一彎銀鉤,正掛在氤氳的云層里,剛準備睡下,突然聽見一陣清脆的響聲,如珠礫一般,是貓又在房頂打架吧?
卻聽見門外大家議論著,手電筒的光晃來晃去,我也去湊湊熱鬧,只聽他們說,大殿的屋脊塌了。這才舒眼望去,果然西邊的屋脊已經倒下,滾落入蔚藍的夜空中,許多瓦片也隨之碎落。
走進大殿,瓦礫落在地面上、拜墊上、供桌上,仔細檢查,看看有沒有什么問題。安國寺始建于唐代,歷經戰亂兵燹,如今的大殿是光緒年間所建,已經歷了兩百年風雨,新的大殿正在施工中,而平日里我們在此禮佛誦經,“我的心里突突地,總擔心要出事。”生死的危機原不僅僅在坍圮的房屋,呼吸之間便是生命的輪回,平日里并不能正視無常的現實,偶有注目,才感到生死大苦的威脅下,自己的無力和焦慮。
“我們檢查了,鼓架是與房屋框架連接在一起的,而你每天打鼓太大力,才把屋脊震塌了!”第二天一早,師父與幾位專家老師仔細檢查大殿,恰好看見我,把我叫住。
“不要有心理壓力呀,哈哈!”在老大殿里,鼓架與房梁相連接,波浪一樣的鼓點震動了房梁,最后把屋脊震塌了!我心下一懵,這是武林高手?損壞常住物?還是大地震動?“你看屋脊是后來用紅磚砌的,本來就快要倒了!”
“老房子不砸人,因為屋頂不會一下子突然塌下來,聽見房梁吱吱地晃動要趕緊走……”每天莊嚴的大殿,卻面臨這樣的危機,方才深感“世間無常,國土危脆”之現實。
寺院里有一位年屆八旬的老法師,前一陣子得了大病,從醫院住了半個月以后,好似變了一個人,不僅修行更加精進,似乎對生命的態度也大為轉變。一日早上,我聽見他在洗漱時不住地喘氣,不由得為他擔心,好心問了一句,他卻板起面孔:“我一個八十歲的人了,還有什么用啊!”
修道人本不該把生老病死之苦掛在眉間,但卻又要時時提起,也在此時,才對自己的本分事念念不忘。佛門常以“了生死”誡諸學人,也正是這位老法師,讓我變得緊張起來,看著他在每天早晚上殿時,整整齊齊地搭衣持具,吃力地禮拜念誦,真怕他拜下去一口氣起不來。他正回答著自己的問題,即使在生命的前一刻,還是可以做一個好和尚,為生死大事,修集資糧。
“了生死”是行者永遠的課題,何以了生死,蓋以斬斷無明煩惱,方為根本!正是煩惱,使諸有情,身心擾亂,恒處生死,不得解脫
煩惱有許多種,括而言之,根本煩惱有貪、嗔、慢、無明、疑、不正見,隨煩惱有忿、恨、惱、覆、誑、諂、憍、害、嫉、慳、無慚、無愧、不信、懈怠、放逸、昏沉、掉舉、失念、不正知、散亂。論其總相,“煩惱自性者,謂若法生時,其相自然不寂靜起,由彼起故,不寂靜行相續而轉”,簡單來說,一切煩惱之相,都是“不寂靜”,表現在生活中,即是身心不安。
在兩千年前,同樣的冬天,一位求法的和尚佇立凜冽的寒風中,大雪漫過了雙膝,照亮了眼前的一切,和嗚咽的哭泣。
在他面前的,是西天而來傳佛心印的達摩祖師,只是告訴他,“諸佛無上妙道,雖曠劫精勤,能行難行,能忍難忍,尚不得至。豈此微勞小効,而輒求大法?”
是時,天降紅雪,那是他用刀自斷左臂,以表求道之志。大雪片片,如鼓聲陣陣,催人心弦,終于,他獲得了一個提問的機會——“我心未寧,乞師與安”。
立雪斷臂,但為安心!趙州八十猶行腳,只因心頭未悄然,師父常說,“一切以解脫煩惱為中心”,外相的進步和鍛煉,給我們以信心與鼓勵,然生死大事,在此一著,誠不我欺。
請來工人,把瓦片掀起,發現許多木條已然腐朽,幾日里,換瓦成了寺里的大工程,大家不僅出坡搬運瓦片,依然堅持晨鐘暮鼓,功課不輟。
沒有了房頂瓦片的庇護,夜空映照在大殿的佛像上,每天凌晨,寒風呼嘯而過,我們搬來一些拜墊,堅持禮佛誦經。月光傾瀉而下,與聲聲梵唄交織在一起,映照著兩千年前紛飛的雪花……
但為生死大事,且當珍惜寸陰,日夜精勤,安敢放逸,乃至念念之中,堅持其心,精進勇銳,不畏前境,破滅眾魔。
感受到常住整肅威儀的攝受,我難掩慚愧,平日里不思精進,只顧貪玩,全不覺得這是煩惱,有時偷偷拿著師父的茶葉泡著喝,把這種對適意享受的貪心當作禪意,白白辜負時光,心寧可安?
記得以前,師父曾問:“這幾天可好?”
“有點煩的樣子。”
“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樣的,還是要把心安定下來。”
反觀自己,把對寺院清凈的依賴當作了道心,修行還不能落實到當下一念,果然就算到了寺院,雖然有環境的加持,也還是習氣熾然,向外馳求的多。師父的話,為我帶來一片清涼,也讓我想起了慧可大師的公案——
“我心未寧,乞師與安。”
“將心來,與汝安。”
“覓心了不可得。”
“與汝安心竟。”
一問一答間,安心已竟,慧可大師為法忘軀,于一念間,悟無所得。對祖師的景仰與信心更為深刻,也不由得反思,自己何以不能像祖師一樣契入。蓋如英邵武禪師所言“古之學者治心,今之學者治跡,然心與跡相去霄壤矣。”祖師用功在治心,時時正念在堂,念念覺照,煩惱一念間,徹悟一念間,在生活中了生死,在了生死中生活。而自己的心常常不在道上,貪著事相,好樂形式,不在心地用功,自然只有嗟嘆的份。
不論是經卷上的一則公案,還是勞作時的一聲喘息,抑或是世間的得失成敗,乃至眼前種種喜怒境界……權當閑暇把玩的小品,則不免故作有趣的迂腐;若自鳴得意的吹噓,更落入自欺欺人的聒噪;或搜索枯腸的案頭文章,亦成了紙上談兵的擺設;且以生死大苦提撕,必能照見煩惱幽微,于生命根柢處翻轉,如撾涂毒鼓,聞者皆喪。
夜又深了,不禁思量,若依舊煩惱漂沉,做個佛門俗漢,熱鬧一場,縱能放光動地,生死面前,怎樣才討個分曉。